看完《人世间》,生活在南方的东北人决定回老家看亲友
过去一个多月,东北一个普通家庭跨越半个世纪的悲欢离合,牵动着亿万观众的心。
2022年开年大剧,改编自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的《人世间》创造了央视一套近五年来同时段收视新高,网播平台爱奇艺热度值破万。很久没有一部剧能将各个年龄段的观众拉回到同一块屏幕前,随剧中人命运浮沉,尝尽人世间的酸甜苦辣。
相比于原著略微沉重的结局,电视剧给了主人公温暖的归宿。周家一家人,在追逐各自人生理想的道路上,最终都得偿所愿。最后一集,周秉义以长兄的身份,给弟弟周秉昆和妹妹周蓉写信留下最后的嘱托:“我们周家的人,以后可以成为各种各样的人,但绝不可以成为没有德行的人;以后不必非要成为大家所认为的成功的人,但绝不可以成为不爱家,不爱国的人。好好生活吧!就像咱们曾经所经历,并为之奋斗的那样。”
“好好生活吧。”观众们在弹幕中打下这句话。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人世间》导演李路说,最后的这封信录制了许多次,周秉义饰演者辛柏青以悲伤、中等悲伤、不悲伤等多种基调念了许多次。直到播出前两天,才最终调整完成。“这个开放式的结局,把悲伤收到了一个可以被接受的程度。”
温暖是贯穿《人世间》全剧始终的主基调,善良与情义是主创希望传达的价值观。东北普通工人家庭五十年的生活史,改革开放以来跌宕起伏的时代画卷,过去电视文化长廊中鲜少甚至从未描摹过的人与事,《人世间》补上了这块空缺。
这些天,李路一直在关注着观众的反应,得知他们为一张海报、一首歌,演员的一句台词、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变化而欢乐或落泪,李路感到很欣慰。作为导演,他拍过《人民的名义》等现象级佳作,他认为,《人世间》是自己职业生涯中迄今为止“艺术价值最高、拍得最好”的一部。
中国式家庭的温暖
回望中国电视剧历史,对家庭史、生活史的书写,曾经是是传统也是主流。诸如《大宅门》这样收视与口碑俱佳的经典,其特质是通过塑造鲜活立体的人物,让人物在戏剧舞台上生活,通过群像的塑造,谱写时代风云。近十年中,以一个家庭为坐标,将之放置于宏大时代背景下,描摹与之相关的众生相,辐射整个社会的变迁的电视剧变少甚至消失了。因此,尽管《人世间》拿到了茅盾文学奖,其影视化过程仍伴随着外界的质疑。
在李路看来,这与时下流行强情节、概念化、强冲突有一定关联:“它不符合现在主流的,或者说能够拿公式计算出来的戏剧结构。”2018年,李路读到了梁晓声的小说《人世间》,确认里面有他一直想要表达却没有机会表达的主题。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自幼随父母在东北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李路,青少年时期的伙伴是工人家庭子弟,他对社会转型时期工人阶层的付出怀有敬意。在他看来,《人世间》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又有其他作品所不具备的历史纵深和史诗气质:“从计划经济的贫困,到如今衣食住行的富足,物质的转变带来人心的转变,人是社会最基础的组成部分,背后是整个社会的大变迁。”
李路觉得,如果电视剧不去展现过去四五十年中国人如何一路走来是绝对的缺失:“这是中国巨变的四五十年,了解过才能体会到咱们爹妈当年是多么清贫,为了一口吃的付出了多少。”拍《人世间》,也让他对父母的行为有了更深的理解:“我给爸爸妈妈打车的钱,他们永远都会放到左口袋,然后去坐公共汽车。我说过他们很多次,后来才反省了自己,这不是抠,而是习惯。”在李路看来,父母辈经历过吃不饱穿不暖,物质极其匮乏,但精神富足的年代,而今天的情况正好相反:“物质极大的丰富,精神上似乎变得贫乏了。”
时代在变化,一些美好情感也渐渐消散了。《人世间》里,主人公周秉昆有一群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兄弟姐妹,那是一同在平民社区长大的朋友。无论富贵贫穷,“六小君子”绵延数十年守望相助的友谊令人艳羡,矛盾有时,但最终都能一一化解。“那个年代有一种朋友叫把兄弟,拜把子的兄弟。当年的人好像是活在人群当中,现在好像是没有人群了,都是独生子女,邻居也不往来,也很少走动。”
在筹备《人世间》期间,李路和团队又把曾经风靡中国的韩剧《请回答1988》拿出来看了一遍。“第一集,邻居之间相互借米,送饭,这些家庭文化,邻里的友情,咱们也曾经有过。中国人是非常重视过年、聚会和节日,重视家庭和亲情的,未来也会一样。”
《人世间》开机一个月后,迪士尼买下了它的海外发行权。如今,李路也期待其他国家观众的反馈:“共鸣,疑惑还是震撼?”李路觉得,关于家庭与亲情,东西方也有相似之处。凡是有历史传统的国家都以家庭为重,俄罗斯文学、法国文学、英国文学里有许多关于家庭的描写,美剧《我们这一天》和英剧《唐顿庄园》也是以家为核心:“都是人与人的关系,家庭的关系。只有家庭的稳定和坚实,才有社会和国家的稳定和坚实,反过来,国家的稳定和繁荣也会给小家带来富足和安定。”
在李路看来,相比于其他国家和民族,中国人的家国情怀自古有之,中国式家庭的粘合也更紧密。《人世间》小小屋檐下的一方烟火,见证着周家三代人分离又重聚的喜悦,戏外,观众为亲人、友人间浓烈的情感留下眼泪。李路看到,人们因为《人世间》开始重调情感这根弦,开始沟通交流、化解矛盾,甚至有生活在南方的东北人打包行李去老家看亲人和同学:“父子关系、母女关系,家庭关系,原来有嫌隙的,开始重新勾连。”
中国人的底色是善良
《人世间》里,周家三代,以及他们身边的亲友,工人、知识分子、政府官员、干部,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光彩。他们未必是完美的,但几乎都是善良、正直,有情有义的。在《关于小说〈人世间〉的补白》一文中,梁晓声提到他观察到这样一种现象:“我们国家民间的好人很多,文艺作品中却好像都在斗。”因此,在创作《人世间》时,他希望自己表现出多数人本能地希望做好人的心愿。
在李路看来,中华民族的优秀品质中提炼出来的最重要一点是善良:“中国人很善良。社会上大多数人是善良的,而不是魔鬼居多。善良是文艺工作者需要提炼和弘扬的。”因此,《人世间》的主基调是温暖,提倡的是人的善良。
在《人世间》里的众多好人中,雷佳音饰演的周秉昆与殷桃饰演的郑娟是全剧的灵魂人物。他们始终如一的善良,待人热忱,照顾家庭任劳任怨,在友人落难时给予尽可能的帮助。不过,他们的善良并没有带来安稳的生活,数十年蜗居棚户区的老房子,历经波折,几度沉浮,吃了很多苦。在一些观众看来,他们的遭遇似乎意味着“好人没好报”。
李路觉得,如果将周秉昆与郑娟的命运解读为“好人没好报”或是“人善被人欺”,是对《人世间》的曲解:“从周秉昆和郑娟的视角来看,他们一路走来,都觉得找到对方是一种幸福。他们离奇地相遇、相爱,一路上相互搀扶,两个人相伴一生,结局也是‘善终’。不能说他们不辛苦,但是他们对物质和奢侈没有更大的欲望,两个人都能够理解对方。”李路说:“好人也有没有好报的,那才是人世间。人世间是不完美的,完美的只可能是天堂。”
如果以世俗标准评判,周秉昆是家中最平凡的一分子。哥哥姐姐们在恢复高考后考入了中国顶尖学府,而他没有上过大学。他最早是木材厂的工人,在酱油厂最辛苦的出渣车间干过,又在出版社后勤处闯出了一片天地。也曾身陷囹圄,但他没有丧失斗志,出狱后从零开始创业,一心为了小家的幸福奋斗拼搏,踏实勤恳。他与妻子郑娟照顾患病的母亲,让哥哥姐姐得以放下包袱,更自由地追求理想。他们平凡,却不普通,也因此得到观众最多的喜爱。在李路看来,周秉昆是平民英雄:“他的人生中没有什么大世界,没有太多的波澜壮阔,但是他隐忍、奋发,追求的是好好生活,幸福生活。”
“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衡量人与家庭成功的标准,变成了金钱。父母都是望子成龙。谁也不想当周秉昆,要当周秉义。”李路说:“但是社会是由各种分工不同的角色所担当的,在饭店里当服务员,这也是一份工作,应当得到尊重。”他注意到,社会的评判标准也在发生变化,职业教育得到了重视,技术人才需求激增:“每一个岗位都有发光发彩的可能。”从这个角度来看,他觉得《人世间》得到观众的喜爱,是因为“恰逢其时”。
“其实普通人才是大多数,是社会的分母。每个人都一样,无论处于什么阶层,岗位,都想为明天去努力,过好每一天,这就是美好生活。不一定非要丰功伟业,成龙成凤,即便没有获得非常大的成绩,也是为社会做贡献。”李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