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居》编剧:房子的故事,百姓的境遇
最近在爱奇艺热播的《心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2009年的现象级电视剧《蜗居》。《心居》由海清、童瑶主演,滕华涛执导,以房子为引子,讲述了上海市井生活的故事。
曾凭借中篇小说《美丽的日子》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作家滕肖澜,是《心居》的原著作者,也是该剧的编剧。接受第一财经采访时,她说,许多描写家庭的文艺作品往往会以房子为切入点,是因为中国人的理念中,不管怎样都要有一套房子:“无论你处于什么阶层和境遇,其实或多或少都是和房子有关系的。买房或者卖房,它其实是展开家庭生活的一部分,不单纯是上海,每个地方都一样。”
小说《心居》以一场家宴带出上海一个大家庭内部成员的种种际遇。一顿饭的功夫,三个人接连宣布买房计划:为儿子结婚买房,为女儿出国置换房子,为了自己改善生活买房。房子是中国人生活的一部分,在上海,也与市民生活关系最密切。
从《蜗居》到《心居》,十多年的光景,房价几何量级增长,财富重新洗牌,有人实现阶层跃升,有人则跌落谷底。“在上海,通过房子成为富翁的概率,比其他地方是要高一些。反过来说,因为房子涨得比较快,如果错过一波,就真的完全不一样了。”滕肖澜说。
《心居》中描写了“暴发户”展翔,这个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开始炒房生涯的人,精准踩中了房价飙涨的节奏,如今手握一堆房产证:“房子是真金白银,跟它相比,银行里那些存款就不值一提了。别人辛苦一世挣下的‘肉里分’,他买进卖出,一套的差价便抵得上十年工资。”与之形成对比的是知青子女施源,在该买房的时候,把钱全部投入了股票,结果房子没有,股票还套牢了。
这时候,房子已然超越物质概念,更像是命运之手,轻轻一挥,便逆转人的身份、阶层与境遇。滕肖澜借“房子”为引子,写这个时代中,人性与世情的变化,大环境对个人际遇的影响,区别于以往以上海为背景的故事,她希望尽可能真实地反映上海这座城市,以及城市里的人,各个阶层各种境遇的百姓生活。
在作者自述中,滕肖澜写道:“我希望自己笔下的上海,是真实的,感性的,值得尊敬的……我希望我能写出这种感觉,为所有的上海人——生于斯长于斯的上海人;折腾半辈子好不容易才回来的老上海人;为了留在这片土地而不断努力播洒汗水的新上海人。”
灰度与裂痕
小说《心居》里,如此描写那场以房子为主题的家宴氛围:“干燥的空气,还有话题本身,容易上火,情绪像千年老树的纹理那样,枝枝蔓蔓,由此及彼。”戏里戏外,围绕房子展开的情节,总是让人心焦。《心居》热播的同时,也留下诸多引发争议的情节。社交网络上,观众为了各自心仪的角色,与对立方争论不休。网播平台索性在各个名场面发起观众投票,比如“施父算计钱,施母贬清俞,谁更让你上火?”
剧集一开始,最激烈的一场争吵发生在故事的两个女主人公,外地媳妇冯晓琴和大姑子顾清俞之间。冯晓琴最大的梦想,便是在上海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为了孩子的前途,也为了小家庭不再过着“寄人篱下”的逼仄生活。她希望富有的大姑子能够接济他们一家,借钱买套不算太贵的房子。
从冯晓琴的角度而言,嫁入顾家赡养老人,承担大部分家庭劳动,尽心尽责,大姑子于情于理借钱也是应该的。未曾想,却被顾清俞以各种理由搪塞了。最后矛盾愈演愈烈,酿成了无可挽回的家庭悲剧,丈夫顾磊在劝阻她回娘家时失足跌落而死。一个没了丈夫,一个失去了弟弟,冯晓琴与顾清俞之间,过去的表面客气荡然无存,一度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顾清俞讲过这样一段话:“天底下的道理分两种,有一种呢,可以摆到台面上来讲。照顾老人大家都有责任,谁要是说不,肯定要被骂的。可还有一种呢,就未必能摆到台面上来讲了,大家也都认可,说出来就难听了。”从她的立场来看,冯晓琴无非是看中弟弟顾磊上海本地人的出身,得以有了落脚之处,照顾老人多出力也是应该的。剧中诸多争执场面,源自双方把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话摊开明说了,场面自然是有些难堪。这也让不少观众觉得,里面的人好像一直在闹矛盾。
滕肖澜也留意到了这些评论。她觉得,写小说或是剧本,势必会写到矛盾:“写到矛盾就会写到吵架。这就会让人觉得,为什么老是吵架。”有时候,她觉得这个局挺难破的。“文艺创作,既要能比较真实地反映生活,也要考虑到文艺作品里需要冲突,因此需要在故事的真实性和戏剧性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在她看来,文艺作品如果要真实反映当下人的生活,往往要追寻和探讨的是不能摆在台面上的、那些私底下的道理:“它恰恰也是被大多数人所能够认可,至少是能够理解的道理。”那些灰色地带,才是人生:“人生不是非黑即白,生活中哪有那么简单。好人还是坏人,怎么可能一两句话说得清楚。我觉得,大部分人其实是矛盾的综合体,处于灰色地带。作为作者,应该是要把灰色地带尽可能写出来,才比较真实明白。”
剧中的几个主要角色,冯晓琴或者是顾清俞,展翔或是施源,很难简单评价谁是坏人,谁是好人。他们有各自的优点,站在各自立场上,也有每个人的小心思,孰是孰非很难评判。滕肖澜提到,即便个性偏执、古怪的施源母亲,她在书写这个角色时也抱有几分同情和怜惜。施母年轻时支援边疆,离开上海许多年,儿子因她的失误用药而高考落榜,处境一落千丈:“她并不是无缘无故这样的,她太内疚了,儿子的高考失利是她一生中没法弥补的痛。”
从滕肖澜的角度而言,顾磊去世之后,《心居》故事才真正展开:“它写的是一个有了裂缝的家庭,而且这个裂缝还不是一般性的小裂缝,一个儿子死掉了。他的父亲和姐姐如何面对外来的人口,他们又该如何继续生活。”滕肖澜告诉第一财经,直到故事的最后,这条裂缝也一直存在,即便大家达成了某种和解,它也并未消失:“我想说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往往就是在彼此不一定非常认同,甚至彼此不能够完全原谅的情况下,还能够换位思考,将心比心。”
女性的成长与自我实现
较长一段时间,家庭伦理剧中惯常的戏剧冲突往往来自婆媳,到了《心居》这里,则是姑嫂间的微妙关系。书里如此描写冯晓琴的心理:“都说婆婆难对付,她本来还庆幸自己没这烦恼,谁晓得摊上个大姑子,更是难搞。婆婆再麻烦,年纪摆在那里,总有出头的一天,大姑子就不同了,年纪相仿,更别提还是个双胞胎。真正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实际上,大多数时候,冯晓琴和顾清俞的关系并非剑拔弩张,只是个性、身份、价值观等大相径庭的陌生人,因缘际会成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家人,难免发生龃龉。用滕肖澜的话说,顾清俞和冯晓琴是两个出身、境遇完全不同的女人,如平行线一般,“完全不搭界”。
《心居》前期,冯晓琴几乎是争议最大的人物。她甘愿做一个家庭主妇,承担了全部家务劳动,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对丈夫步步紧逼。在顾清俞眼里,弟媳冯晓琴“太精明”。顾家奶奶对冯晓琴的评价是“心思活络”。不少观众觉得她贪心:明明没钱,还想着借钱买房。
失去丈夫后,冯晓琴常常坐在小花园里,手里把玩一株狗尾巴草,一如她强韧的生命力。用展翔的话说,冯小琴是“神奇女侠”。在一度沉沦后,她从外卖员做起,又在送外卖的过程中发现了商机,也找到了家庭生活以外自我价值实现的路径,进而以她的智慧和头脑,与展翔合伙经营养老院“不晚”。在发生失火事件时,她毫不犹豫闯进去救出老太太。展翔也说,她是个好人。与妹妹冯茜茜同样在努力生活,冯晓琴的做法和选择,可以说是问心无愧。
冯晓琴的饰演者海清说:“谁不为自己的生活算计呢,我觉得站在她的角度,我是能理解的,她还是希望能够在上海有个立足之地。”在她看来,冯晓琴在很长一段时间丢掉了自我,但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命运:“我凭本事吃饭,我不偷不抢,该我的就是我的,不该我的我也不要。有的人在事情中是可以成长的,有的人在事情中是堕落的——对于人生给的这个大考,冯晓琴给了很好的答案。”
姑嫂大战,一地鸡毛的背后,是两个女人的成长史。滕肖澜说,如果生活中真有这样的两个人存在,都会是她很佩服的人物。在她看来,冯晓琴是特别不容易的人,她从一般意义上的家庭妇女,跳出了自己的小圈子,毫无疑问成了一个独立女性,找到了自己人生的价值。顾清俞则是在感情上达成了与自己的和解。物质上,她没有缺憾,情感上,听从内心指引,她有一点任性,但也有任性的资本。在经历了感情上的坎坷后,体会到人在低谷时的感受,学会了与自己和解:“她没有和展翔或是施源在一起,因为完全没有必要通过爱情上的大团圆让这个人物变得圆满,她已经达成了内心的和解。她不再是以前理性过了头的顾清俞,而是变得通达了。”
二人在找到自己人生理想状态的同时,也找到了彼此相处的舒适模式,最后的和解,不如说是设身处地理解了对方。顾清俞终于不再高高在上,而以平视的眼光对待冯晓琴:“她最后未必能完全原谅冯晓琴。我不能够原谅你,但好像慢慢能够懂你了。是这样一个过程。”
这也是滕肖澜所认为的在大城市里生存的比较和谐的方式:“求同存异”。“两种人看似完全不搭界,好像都不能走到对方生活中,无论怎样,我们要允许这种不同的存在,而在不同之中也存在共性。”
她以文学创作举例,每个人的家庭生活千差万别,但情感是共通的,比如金宇澄用上海话来写的《繁花》得到了南北方读者的喜爱,也是因为共性的存在:“可能性别、身份、阶层、学历和性格都是大相径庭的,但人与人之间还是存在某种共性。人与人的生活,到最后是一个将心比心的过程。你的日子和我的完全不一样,到最后还是应该试着去理解对方,应该达成这样的状态。”
衍生开去,这便是滕肖澜所希望表达的“心居”的内涵。“我想写的是每一个努力生活、保持善念的人,最终都能在这个城市找到他的心灵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