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影:阅读和创作在安静的计算机机房绿灯间

张子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剧编剧工作委员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秘书长、理事。巴金文学院终身签约作家。代表作有长篇纪实文学作品《跨过鸭绿江》《试飞英雄》《洪学智》《女兵一号》等,编剧话剧及影视剧作品《甘巴拉》《生死之间》《新女驸马》《我爱芳邻》《沧海丝路》等。作品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曹禺戏剧文学奖,中国戏剧节金奖,徐迟报告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全军文艺新作品一等奖,空军蓝天文艺金翼奖、银翼奖,巴金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入选中华优秀出版物、中国好书年度榜等。我是一名跨界写作的作家,小说、诗歌、报告文学、影视剧、舞台剧等都有涉猎,一直以来,我是用多种方式讲述各种人物故事。在我看来,一部作品要有温度、有厚度、有高度,才能真正深入读者的心灵。

阅读和创作在安静的计算机机房绿灯间进行

八十年代中期后,随着改革开放的脚步,文化领域也发生了较大变化,各种文学思潮风起云涌,国外的各种文学作品也纷纷涌进国内,一部优秀作品出现会在全国引起“洛阳纸贵”。

那时候我正读初中,中外文学史中那些有口皆碑的作品就是从这时开始进入了我的视界,这个时期大量的阅读丰富了我的生活。

记得上大学时,《莎士比亚戏剧集》是比较受欢迎的书,时常被人借走。为了能看到这本书,我每天下午一下课,晚饭都来不及吃,就跑到图书馆,询问管理员阿姨这本书是否有人还回来了。

直到有一天,我又一次气喘吁吁地跑去,管理员阿姨看到我就知道我是来借这本书,她从柜子下方的隐蔽处拿出一个报纸包递给我。我打开一看,正是这套《莎士比亚戏剧集》,虽然这套书已经被翻得很旧了,但所有破损的地方都被人用胶带和白毛边纸仔细地粘贴好了。毫无疑问,这修复粘贴的工作是管理员阿姨做的,因为她手边还放着糨糊一样的自制胶水。不仅如此,她还贴心地把我的借阅日期写成了第二天,这样,等于这套书我能够借阅的时间就多出了一天。

那天傍晚,当我抱着这套书心满意足地离开图书馆走在校园里时,看着晴空如洗,天高地阔,心里突然想到一句诗:晴空一鹤排云上,便与诗情到碧霄。管理员阿姨姓井,二十多年后,我应邀回学院,才知道我成了这个工科学院第一位专业作家,我专门给井阿姨送去了我出版的书。

大学毕业之后我参加工作,做了几年计算机房的工程师。我们机房内环壁半周都是计算机设备,各种设备面板上共有118只绿豆大小的标识灯。在正常运行时是绿灯常亮,一旦有故障时,就会红灯闪烁报警,机器在白天进行任务工作时会出差错,但夜晚待机状态时几乎从不添乱,差不多将五年的时间,我的阅读和创作就是在计算机房这些安静的绿灯间进行的。

要列出我喜欢的作家和作品,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个名单会很长,那段时期我接触了真正的未加翻译修饰的原文的外国文学,包括当时很流行的拉美文学,莎士比亚戏剧和十四行诗、爱伦坡的小说、博尔赫斯的小说,后者出身英国正统的律师家庭,纯正的英语和拉丁语,不仅小说,诗歌和散文也十分漂亮。博尔赫斯的文体很特别,他的小说写得很像诗歌又很像散文,这样一种特殊的文体,是独一无二的。我那时特别喜欢有女主人公的作品,像《茶花女》《简爱》《飘》《红与黑》等等,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雨果、巴尔扎克、列夫·托尔斯泰、莫泊桑、狄更斯、大小仲马、勃朗特姐妹等作品,还有弥尔顿、济慈的诗歌都是我非常喜欢的。日本文学也对我产生过深刻的影响。川端康成的小说有散文如画的格致,东山魁夷的散文有诗的唯美。我离开计算机房的那些绿色指示灯后,这些星辰般的人名和作品名字,仍然日夜闪烁在我的眼前。

其实我一开始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以后会成为一名专业作家,那时我是空军的一名航空管制计算机工程师。两年后,我的创作进入一种自我感觉比较通顺的时期,我几乎每天都写作,在工作之余的片断时间里写作,创作量明显提高。这时候我明确地知道,我需要改变自己的人生专业了。我以同期第二名的成绩考进了解放军艺术学院。从此走上了专业创作的道路。

有感染力的作品都是从心底里流淌出来

战争与历史对于军旅作家来说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宝库。

这些年来,我创作了数量众多的军旅题材作品,总觉得自己身上的责任与使命,让我要做一个有责任、有追求、有能力的作家。

在一部作品写作之前,我会像一个资深的战术军师,深思熟虑地谋划,事先用时间的经纬、事件的节点、命运转折的高地,精心布局一幅战争的沙盘。而后,我俯身其上展开叙述,时而黄钟大吕纵览歌唱,时而竹丝小调纤语徐徐,或瞻前顾后,或高瞻远瞩,皆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有了想法或者念头之后,我不会轻易动手,会放上一些时间,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沉淀、再次发酵之后,去重新建构、营造、还原、重组,从而在更高的层次上重新再现那些苦难与欢乐,荒凉与繁荣,忧戚与辉煌。

话剧《甘巴拉》写了一群西藏高原空军雷达兵的人生故事。为了这部作品,我在隆冬时节登上了海拔5374米的高原雷达站。半年后,这部新剧在全国公演,并获得了曹禺戏剧文学奖,登台领奖时,我手指上的冻疮疤痕犹在。

长诗《唱歌的乌斯浑》,写的是“八女投江”的故事。之前一连数日,我一个人沿着空旷的乌斯浑河边慢慢地走,从白天到夜晚。回来后,不眠不休连续写了数日,几乎虚脱。这部长诗获得了当年的诗歌大奖,拿到证书的那一刻,我汹涌的泪水打湿了衣襟。身边的人很诧异,说,至于这么激动吗?我说,不是激动,是难过。你们知道吗,那条河,倘在丰年,该是玉米黄来稻谷香,女人们会在河边洗菜浣衫……然而,战争改变了一切。我至今记得我诗中的句子:

“我的身怀悲伤的男人们

好女人都随着流水走了

耗尽此后的春天

谁会再是你们

终身相爱的新娘

我不知道,那些逝去的美好的女人们,如今,你们会在哪一片水边停留,会在哪一株芦苇里,守望一生……”

长篇报告文学《试飞英雄》的写作历程可谓更加漫长,我跟随中国空军试飞员队伍16年,精心写作了3年,作品以纪实手法,从试飞的角度书写了人民空军试飞的历史,也就是人民空军装备成长发展史,通过他们的故事,诠释“忠诚、无畏、精飞”的试飞精神,表达这个英雄群体投身实现伟大复兴中国梦的火热实践。作品出版后,获得了专家和读者的高度认可,荣获“中华优秀出版物”,并入选2017中国好书年度榜。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纪实春秋”栏目分八十期全文朗读了整部作品。

每一部有感染力的作品,都是有着从心底流淌出来的情感。我是在机场的跑道边上长大的。人生的前二十年,我居住过五个机场。有这样一条跑道,40年前,我的父亲曾在上面无数次地起飞降落。40年后,我的两位试飞员战友,为了挽救飞机,放弃逃生,羽化而去。他们留下的两只压瘪的头盔,至今还静静地躺在荣誉室的玻璃柜里,跑道上留下两条触目惊心的焦痕,一直在我脑海里,从未忘却,给了我用文学方式探索军人伟大崇高品质的力量。

在军事题材报告文学领域,军旅作家的作品的确占了相当大的比例,我和他们一样,来自军队,成长在军队,扎根在军队,多年军旅生涯的浸润和淬炼,我们的眼睛、思想、体验、呼吸甚至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天然充满着军队和军人火热与炽烈的因子,文学与身份息息相通,文字与作品水乳交融。

感激文学,感激身处一个好时代,写作使我受益良多,写作中领悟到的有关文化、历史、思想,以及对人物探幽索微的感悟,不仅提供给了读者,同时也反哺了写作者自己,让我的人生充满了反省和期待。

强调辨识度是我一向坚持的要求

2021年7月,我的长篇报告文学《跨过鸭绿江》由人民出版社出版。

写这部作品,源于那年在丹东参加抗美援朝入朝作战纪念日活动后,内心涌现太多感动。

记得当天纪念馆的全景画展厅挤满了观众,这个展厅的全景画运用了现代高科技的声光电及全息影像技术,在百米多长、高达十几米、270度环形超大空间里,逼真再现了二次战役中清川江战斗的激战情景,场面逼真,十分震撼,刺痛着每个人的心。

那天中午后来的时间,我一个人去了鸭绿江边,我站在断桥的尽头,看那一带默默向前流动的江水,在阳光下熠熠闪光,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列长长的队伍,在初冬薄雪的冰面上正在过江前行的队伍,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孔在脑海里闪烁,他们每个人都英姿勃发,虽然没戴帽徽,没有臂章,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光荣的名字:中国人民志愿军。

那一刻,“鸭绿江”一词像一记重锤击打在我心中,我想,我要为这场战争写点什么。

我想,如果不是那场战争,大概鲜有人知道,这个位于中国北方的小小城市,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知道这条名叫“鸭绿江”的河流。是的,如今“鸭绿江”这个词语,已成为那场战争最直接的注脚。

我尽量清晰明了地为读者还原了那场艰苦战争的真实风貌,同时,也植入了我对这场战争从军事战略战术、后勤组织结构到政治历史定位及战争与人等诸多层面的思考和总结,有关专家评点说“具有文学与史学兼备的坚实质地”。

好的作品,要经得起读者的挑拣、专家的评点,耐得住时间的淘洗、历史的考量。强调辨识度,是我一向坚持的对自己作品的要求。

如果说《跨过鸭绿江》有我对战争历史题材作品写作的一些新思考,同年完成的另一部作品长篇小说《飞机楼》,则是我对“主题精神与艺术呈现”如何有效结合的一次新探索。内容写了我对老去一代军人的追忆,有对自己作为军人子女成长的回忆。让读者,尤其是年轻一代的读者体味到阅读的乐趣、文字的滋润,我希望这些美好的温暖的故事能成为青少年们成长的营养品、生长素和方向标。

我一直认为,一个好作家内心里应当有一座图书馆,写作的过程就是调度馆内各种资料资源的过程。很多时候,需要有意识地保持与嘈杂现实的距离。

文字是切入历史和探究人生深层肌理最直接的通道,超越了时间和时代的距离,文字对我们的影响,它所带给我们的美妙的感受,比我们所有想表达的还要多。

写作已与我的人生血肉相融密不可分,它以沉默和忠诚陪伴,日出日落,水流云在,从不离去,使我有限的人生拥有了无限的热爱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