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情感、伦理和公共交往,为何无法转移到城市小区?
《流动的丰盈:一个小区的日常景观》,犹如耗时多年给一个老旧小区拍摄的一部事无巨细的纪录片,多少让人想起王兵同样反映东北大变迁的鸿篇巨制《铁西区》。徐前进几乎将小区居民及其日常生活中的一切都记录了下来,在大量的信息积累之上寻找共性,挖掘出被忽视的、能够证明小区变化缘由的因素。这种“实践写作”,对启发我们重新设置看待小区的视角很有帮助。
第一财经专访了本书作者、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徐前进。
第一财经:你的“专业”是历史,为什么转向小区研究?
徐前进:在写作之前,我对这部作品或这种风格的价值也是不确定的。我的本职是研究历史,在长期的历史研究中,我获得了两个经验。第一个经验是要创造新的理论,提出新的问题,就要具备“无中生有”的能力,在平凡之处发现奇异,在表面上看不到问题的地方寻找问题,从而创造新的研究领域,或在一个既有的研究领域中发掘新的分析方法。
第二个经验是长期以来我对于宏观叙事的谨慎态度。人类社会的空间、事件与心理状况是极为复杂的,任何用概括或简化的方式阐释一个问题的尝试,可能都会面临一定的风险,即简化、扭曲或夸大。有时候,我们会认可一种历史宏观叙事的价值,但更多的是认可它的逻辑思辨能力,至于这种思辨是否能揭示历史真相,我们对此无从回答,因为逻辑、修辞有时会掩盖真相。
在一些具体、微小的领域,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事件逻辑和情感类别,在表述时准确地把握语言的广度和深度。依托这两个经验,我开始对一个现代城市小区作具体研究,重视个体的生活经验,以实践性的方式展示一个微小生活空间的状况。现代城市文明越进步,流动的力量越强大,但这个基础的生存空间并没有提供稳固个体情感的强大力量,传统时代的村庄所具有的情感、伦理和公共交往状态也无法转移到现代城市的小区里。
小时候我在农村生活,邻居家的孩子放学回家,他的妈妈不在家,他没有钥匙,就站在门前大喊:“妈妈,妈妈……”他不知道妈妈是否会听见,但路过的熟人会听见,这个消息就被带走并对外传播。差不多半个小时后,他的妈妈回来了:“有人说你在这里大叫,你不用叫,我在南边收拾麦子,钥匙在门后挂着,以后你自己开门。”
现代城市是一个流动的空间,既包括景观的流动,也包括人员的流动,以及个体心理的流动,如果传统时代小空间里熟悉、友好的氛围也能进入流动的城市小区,将是极为美好的前景。这个前景既是一种对城市居民日常感受力的突破,也是对现代城市理论的突破。所以,我的研究的一个主要目的是从这个具体的空间中寻找这些陌生感、流动感的表现形式。我在历史研究领域中试着提出过一些新的观点或理论,但由于无法弥补的时空距离感,我不能确定这些观点或理论的价值。但在研究这个小区时,我真切感受到了实证的力量。
第一财经:在当今城市发展进程当中,你怎么看培育小区公共性的意义?
徐前进:我经常在课堂上与学生讨论人与制度的关系。我们努力学习知识,这些知识不一定让我们具有充分的公共性。知识储备多少,跟公共意识强不强,没有必然的关系。我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到很多普通人,平凡、坚定,有公共关怀,更能维持人与制度的平衡状态。
当下小区的公共讨论机制是不完善的,我写的这个小区之所以仍旧处在有序的状态,一个主要原因是现代城市为之提供了一系列的制度支持。在强调小区问题的重要性之前,要先重视城市文明的重要性,城市是现代人的故乡。在文学领域,在怀旧与寻根的叙事结构中,城市往往会成为一个被质疑、被批评的角色。关于乡村的情感乌托邦逐渐获得了贬低现代城市文明的权力,现代城市文明在未来的叙事结构中随之失去了获得公平表达的机会。这种思路是不对的,因其忽视了城市文明的重要性。
就此而言,这本书的一个目的是想说明制度建设对于现代城市中“陌生人社会”的重要性。如果有一天,现代城市生活中具备了完善的制度,既包括宏观意义的制度,也包括微观意义的制度,那么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陌生感,以及流动性加剧带来的负面影响,就会被最大限度地降低。
社区政府对老旧小区的接管
第一财经:老旧小区是单位制的产物,有熟人社会作为基础。如果一直没有外力打扰,是不是这样的小区能一直自我生长下去?据你的观察,小区日常运行依靠的是什么力量?
徐前进:我住的这个老旧小区没有现代物业,居民也不用缴纳物业费,每年只需缴纳80元的卫生费。即使如此,这个小区仍旧处在有序的状态。公用电路、水、煤气、暖气管道经常出现问题,但总是被及时修理。根据我的判断,如果没有大规模的改造计划,它会以一种缓慢变化的方式存在下去。
这种状况取决于中国基层的治理逻辑。社区政府已经将这个小区接管,并为之配备了六名专职工作人员,即“网格长”。他们为这个小区投入了非常多的精力,负责各种各样的生活问题,日复一日,不厌其烦。以前我没有注意到这个群体,但当我在研究中注意到他们的存在之后,我会感谢他们的工作。他们是这个小区有序存在的前提,我称之为“街头的政治家”或“日常生活的政治家”。
2020年春,疫情严重时,市政府决定封闭这个小区,在所有出入口设置铁网围栏,在临时出入口安置巡查人员,同时发放停车卡和出入卡;每家门口贴上公告,要求近期返回人员向社区报备,居家隔离14天;有困难的老人向社区申请帮助,获得米面粮油菜等基本生活物资。在零下20℃的严寒中,网格长每天提着这些物资,到处配送。在书中,我据此下了一个结论:“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小区,所有的事务基本上都有专门人员负责,或者是行政负责,或者是市场负责。如果市场机制不能解决问题,最终行政机制会承担过来。”
第一财经:你的书写持续了很长的年限跨度,长时间的观察是否使你对这个小区有更深的理解?有没有发生一些外部事件,比如小区被纳入大的城市规划范围,对你的研究过程产生意料之外的影响?
徐前进:这个过程中有两个具有推动价值的事件。一是2016年我的孩子出生了,从那以后,只要天气好,我就会抱着她在小区里玩,接触了很多人,看到了很多事件从开始到结束,然后彻底消失的过程。由于照看孩子的需要,我观察这个小区的方式变了,从间断性的方式变成连续性和高密度的方式。我把在这个小区里经历的事情、听到的语言、看到的场景,都尽可能记录下来,我要避免它们的消失。
二是2017年市政府对这个小区进行大规模的修整,之前的公共景观几乎完全改变,街道重新铺设,各类管道全部更换,很多树被刨除,楼梯外墙加了一层保温层,又涂了防水涂料,现在看起来是崭新的。这是一种日常景观的改变。但对于我而言,在思想意义上,这是一个关于存在与记忆的问题:为什么长期存在的景观会突然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8年来,我对这个小区有了三个特别深刻的印象。第一,这个小区是典型的现代陌生人社会。在空间意义上,这个小区是有存在特征的,但并没有形成情感、理性或感觉的共同体。如果没有社区政府的主导,这个小区可能会陷入失序的状态。
第二,社区政府为这个小区配备了大量的工作人员,他们承担了极为繁重的日常工作,但没有得到充分的尊重。微信群里经常有居民指责他们,但他们的态度是隐忍的。我将之归结为中国文化的宽容特质,小区这个微小空间展示了中国政治理念的一些本质问题。
第三,现代社会的陌生状态导致个体习惯于隐藏情感。在这个小区里,尽管人与人相互陌生,甚至他们有意制造陌生,但在一些突发事件中,人们会瞬间丢掉陌生,相互帮助。在危机时刻,人们可能有一种共同的心理,即帮助那些陷入困境中的人。
第一财经:你还写了一本《驶于当下:技术理性的个体化阐释》,对汽车作了日常实践研究。下一步你打算写什么对象?对小区的研究还会继续吗?
徐前进:“日常生活与档案生成”系列的第三部作品,将会涉及一个城市的日常景观,从中发掘现代精神的具体表达。城市是一个庞大的陌生人社会,一个不间断流动的社会。如何处理这些流动的景观,从中发掘现代中国的精神?这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写作愿望。现代城市文明越进步,人与制度的关系会越近,人与人的关系会越远,这种写作的难度也会更大。
无论如何,我们需要关注自身,用中国人的视野展示中国人的生活。自从明清中西交往以来,西方人在游历中国后,会出版关于中国风俗的作品。这些作品越积越多,现在已经成为一个解释中国历史的档案类别,即中国游记或中国见闻录。何伟的《江城》《寻路中国》也属于这类作品。但这是西方人对中国日常生活的解释,不是我们自己的解释。我们要阐释我们所亲历的当下,形成与西方人的游记或见闻录并立存在的类别,从而纠正中国问题在异域视野中的误读或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