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牛、弗拉明戈舞、高迪和毕加索背后,西班牙的灵魂是什么?

12月8日,西班牙巴塞罗那最著名的地标圣家堂举行点灯仪式,为它在5年后正式竣工设立了一个新里程碑。这座已持续修建了139年之久的大教堂就像是西班牙的象征,既传统又现代,融激情与理性于一身,巴塞罗那所在的加泰罗尼亚自治区虽然一直有着独特的自我认同,甚至并不自视为西班牙的一部分,但连这一点也很西班牙——因为西班牙人的突出特点之一,就是爱自己的故乡胜过爱自己的祖国。

对中国人来说,“西班牙”首先是指一个国家,又或是一种语言,虽然也有人想到它同时也是一种文化乃至文明,但却往往并不清楚那意味着什么——你或许会联想到斗牛、弗拉明戈舞、高迪和毕加索,但除了这些形象所隐含的异域风情之外,很少人能讲清楚在这背后,“西班牙的灵魂”究竟是什么。

一直以来,我们都笼统地把西班牙归在“西方”这个大类底下,而它又比英法等其他西方文明距离我们更遥远。但实际上,即便在西方内部,西班牙也一直是个另类——它有自己独特的文化、心灵和命运,这随之沉淀为一种延续至今的身份认同、一种牢不可破的信念:不论好坏,西班牙与众不同。

的确,你从地图上就能发现这一点:如果说欧洲是欧亚大陆的一个半岛,那西班牙又位于欧洲这个半岛西南伸向大西洋的一个半岛上。与它在地理上最相似的并不在欧洲,而是土耳其所在的小亚细亚半岛,两者同样干旱、内部各地区彼此隔绝而差异众多,也同样处于两大洲交界之处,因而历来成为无数族群迁徙的通道,留下万花筒般异彩纷呈的文化。在这一意义上,“西班牙文化”乃是一个复数,因为要提到它,就得先问一问:“哪一种西班牙文化?”毕竟,卡斯蒂利亚、加泰罗尼亚和巴斯克虽然都算是“西班牙”,但却大为不同。

虽然西班牙与欧洲大陆相连,但在历史上,真正对它造成阻隔的是北部与法国相邻的比利牛斯山脉,而非两侧的海洋与南部的直布罗陀海峡。从最初的年代起,对西班牙影响至深的外部力量就经常来自北非:罗马帝国是因为对抗迦太基人的需要才进入这里的;而到了中世纪,这里又受北非渡海而来的摩尔人统治——从地缘政治的意义上说,在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西班牙应该是北非而非欧洲的一部分。即便在“再征服运动”之后,西班牙向外扩张和开放的方向,也首先是北非和美洲,而在很长时间里都始终背对着欧洲。

许多西班牙史学家都坚信,是持续800年的收复失地运动,让西班牙走上了与其他欧洲国家截然不同的道路——西班牙的特性在圣经与剑之下得以重塑,个人英勇和信仰成了新西班牙的基石。更重要的是,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它的边界不断向外拓展,由此带来某种不断开拓新边疆的强烈冲动,不停地扩张、战斗、累积,狂躁不安地无法安顿下来。不夸张地说,西班牙是一场运动。

就此而言,西班牙的历史道路有点像后来的俄国:当它终于作为一个大国登上欧洲舞台时,已在边缘驱逐并征服了无数异教徒,并因此饱含着一种对自己力量的信心和宗教性虔诚,但却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种狂热是不受欢迎的。事实证明,仅凭这样是不足以整合一个多元分裂的欧洲的,到头来,它们把过多的力量都虚耗在对荣誉和权力的追求上,却一次次错过了现代化的变革。

尽管如此,又正是这种看起来非理性的热情赋予了西班牙独特的身份认同,是它创造性的源泉。约翰·克罗这部名著的原书名,直译其实是“西班牙:根与花,对西班牙和西班牙人的一种阐释”,这已经清楚地说明,他所注重的不是西班牙历史上发生的政治事件,而是“发掘引发这些政治事件的潜在情感与风俗习惯”。这暗示,塑造西班牙文化和历史的,其实是背后那种深沉的精神状态、永恒的生命力,一种难以捉摸的特质,那就是“西班牙性”。

克罗不止一次直言不讳地批评了西班牙的灵魂中这种双重性:“西班牙人的性格中有一种强大的坚韧,一股自傲的强大意志,可是西班牙人从未学会共同生活或工作”“西班牙稳定而原始的活力,一再因为缺乏方向和协调一致的努力而被削弱”“西班牙人不觉得他生来是为实现任何社会目的,而是要实现他自己……这种过分的个人主义无疑削弱了国家的地位;这也使得西班牙人把个人成就或创造力视为自己的主要价值。”

麻烦之处在于,正是那些曾经让西班牙成功的特质,到后来导致了一再受挫。西班牙人那种强烈的个人主义带来了无穷的活力和丰富的多样性,但也使之难以整合,内部纷争不断;对上帝的虔诚使西班牙人成为近代初期最成功的征服者,但到了文艺复兴时期,“人”自身取代上帝成为宇宙中心时,西班牙却迟迟不能顺利转变;最重要的是,西班牙那种本能的情感与活力,既是艺术创造力的源泉,却又与现代化所需要的理性精神格格不入。

到了18世纪的启蒙时代,西班牙已明显落后于西欧邻国,情况逐渐严重到再也无法遮掩下去的地步。比利牛斯山另一侧的法国已成为欧洲进步主义的中心,激荡着整个大陆,西班牙不可能熟视无睹。在那个年代,法国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具有一种不可抵挡的魅力,历史学家萨尔瓦多·德·马达里亚加在《西班牙现代史论》中说,当时“西班牙民族太迷恋于模仿这个美邻的一举一动了”,以至于“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西班牙感到自己成了一个没有被上帝造好的法国”。

由此而来的争议造成了两个西班牙:一派捍卫西班牙的保守主义,另一派则信奉进步的启蒙思想,就像俄国近代的斯拉夫派和西化派一样,双方都有自己的信念,并且同样坚信对方才是国家在社会、政治和思想方面的诸多问题的根源。在西班牙,这一漫长的精神分裂一直延续到内战乃至佛朗哥时代。

虽然每个国家的现代化历程都要经历一段漫长的“泪谷”,但西班牙似乎格外漫长。如果把地理大发现作为世界现代史的开端,那西班牙就好比是“起了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是它最早发现了新世界,但或是走了弯路,或是止步不前,不得不一次次收拾残局,重新起步。克罗对此有精辟的概括:西班牙这个“凋敝的国家经历了启蒙运动却未获启蒙,经历了法国大革命却未获改革,后来又经历工业革命,却未能被工业化”。

在这一点上,西班牙的经历正体现出后发国家在现代化进程中会遭遇到的那种两难:沉浸于自身的文化中将越来越危险地落后于时代,但现代化又可能得以割舍、扬弃自己的一部分特质为代价——对一些人来说,这是必要的代价,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如果这么做了,那西班牙也就不再是西班牙了。塞万提斯之后最杰出的西班牙小说家佩雷斯•加尔多斯清楚地说出了这种灵魂深处的交战:“过去对现在的西班牙的引力是无解矛盾的结:因为一个民族既不能放弃过去,放弃它基本性格的基础,也不能活在历史的边缘,因为要适应现在就意味着要不断地革新。现在,也就是生活,是过去和未来所构成的。因此,停滞的国家——正如西班牙传统主义者所希望的那样——注定要失败或死亡。”

西班牙就好像一个舍不得扔掉自己任何旧家具的古板家庭,带着沉重的遗产进入20世纪,但至少随后的内战和佛朗哥掌权清楚地表明:这些旧价值观仍有极强的生命力,倒是新萌生的思想缺乏根基——但正是后者承担了将西班牙转变为现代国家的真正重担。那些传统理念当然也自有其道理,只是当时代发生巨变之际,它们无法提供一个真正的未来愿景。

在争论了200年、打了一场血腥的内战并经历了欧洲现代史上少有的严酷统治之后,西班牙人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应该把一个什么样的西班牙带入现代。“西班牙性”乍看恒定不变,其实又需要与时俱进。这是一个伟大的文明在灵魂深处的搏斗,虽然看似“撕裂”,却也正是它的活力所在,因为不这样就没有斗争,而没有斗争就不可能焕发新的生机。一个没有自我变革能力的文明,看似保全了一切,但在现代化的洪流中将注定丧失一切。

这是中国人很容易产生共鸣的自白,因为事实上我们的近现代历史也是这么过来的。虽然经历了痛苦的挣扎,但最终西班牙还是幸运的:它可以不用抛弃自我的身份认同,在经历现代化的同时继续保持自身的完整性。也是在这一意义上,它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参照:如果能创造性地回应挑战,那现代化对一个文明来说就不是威胁,而恰恰是重生的机会。

《西班牙的灵魂:一个文明的哀伤与荣光》

[美]约翰·克罗 著

中信出版集团·新思文化2021年7月版

关键词 西班牙 圣家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