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传伟:元宇宙反映的是人类社会数字化大迁徙的进程
2021年可谓“元宇宙”元年,这一概念进入大众视野,激发了人们的无限想象,互联网“大厂”也开启了竞赛;今年还有火出圈的NFT,很多千奇百怪的NFT,动辄价值连城。到底什么是NFT?元宇宙代表未来吗?它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哪些改变?还是资本的又一次炒作?火热测试的央行数字人民币又将如何发展?针对一系列前沿热点话题,万向区块链首席经济学家邹传伟在“2021第一财经金融价值榜·金融峰会”上分享了自己的观点。
万向区块链首席经济学家邹传伟分享观点
元宇宙是一个已经开始的人类社会发展趋势
第一财经:如何理解“元宇宙”?它是一个科幻概念吗?它能给我们未来的生活带来哪些改变?
邹传伟:“元宇宙”概念来自科幻小说,被资本市场所采纳,但目前在学术上还缺乏严格定义,所以出现众说纷纭的情况,1000个人对元宇宙可能有1001种理解。资本市场可以反映预期,但公共政策和产业发展不能基于科幻概念。
就我所见,与元宇宙最接近的学术概念是信息物理社会系统(CPSS),中科院自动化所王飞跃研究员及其团队对这个问题有很深的研究。著名哲学家卡尔·波普尔提出,人类处在三个世界中:物理世界、心理世界和人工世界。人工世界按现在的说法,就是信息世界、数字世界或比特世界。随着5G、云计算、移动互联网、物联网、人工智能、虚拟现实和数字孪生等技术的发展,信息世界、物理世界和人类社会的联系程度不断加深,出现了人类社会的数字化大迁徙的提法。本质上,这就是大量的人类活动、时间和注意力等从物理世界迁移到信息世界,不同世界之间互联互通程度不断加深。
最近有研究表明,在新冠疫情中,随着远程办公、在线学习的推行,很多国家和地区的数字化进程提速了5~7年。可以设想,有一天,我们社会中的大多数人,投入信息世界的时间和注意力将超过物理世界。
这是不可逆转的趋势。特别是,青少年和年轻人从小就在使用数字技术和智能技术,习惯了在线学习、社交和游戏等。这些从小养成的习惯,对信息物理社会系统的进一步发展将产生深远影响。人的需求的这些变化,必然要求供给做出响应。我们在金融科技发展中已经看到了这个机制,比如用户习惯手机银行服务之后,银行网点定位和功能的转变。
我认为,元宇宙反映的就是人类社会的数字化大迁徙这一进程,元宇宙是一个已经开始、正在进行并将持续推进的人类社会发展趋势,但不会存在一个乌托邦式的终极形态。
第一财经:如何看待元宇宙、“虚拟世界”的发展?这是否是资本的又一次炒作?
邹传伟:我不是很认同“虚拟世界”的提法。有很多研究表明,信息世界中的商品和服务尽管与物理世界有很大差异,但遵循同样的经济规律,比如供给、需求和价格等规律。信息世界也凝聚着人类的思考和劳动,也满足着真实的人类需求,包括娱乐的需求,社会交往的需求,学习的需求,以及工作的需求。这些需求都是真实存在的,与人类在物理世界满足的需求并无二致。从Metaverse(元宇宙)这个词的构成也能看出这一点:meta指超越,超越我们习惯的物理世界;verse指宇宙,还应遵循经济规律。否则,Metaverse仍将是一个科幻世界。
目前,对元宇宙的讨论很多,一些人将元宇宙视为下一代互联网,集成各种技术,能满足各种需求。我们不能限制这些讨论,但这让我想起舍恩伯格2012年出版《大数据时代》后引发的对大数据的热议。随着行业实践的进行,一些想法被证实或证伪,市场的认识和预期会逐渐收敛到现实。我们今天讨论大数据,与2012~2013年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今天我们更关注个人隐私保护、算法的透明度和可被追责、算法监管、数据垄断和市场公平竞争,以及数据要素市场等问题。这些都是与市场发展和个人权益有关的基础性问题。我觉得类似的情况会出现在对元宇宙的讨论上。
元宇宙之所以近期很受关注,我觉得是一对矛盾在资本市场的反映。一方面,数字技术和智能技术的大量发展,计算、存储和带宽的成本不断下降,人工智能让基于大量数据的快速智能分析成为可能,可以支持更复杂、更多样的数字化、智能化的应用。但另一方面,不管是从移动互联网用户数量的增长,还是从用户在线时间的增长看,移动互联网引起的流量红利正在衰减。元宇宙在一定程度上寄托了市场对新的增长点、新的需求点的希望。比如,有观点认为,元宇宙是用户通过虚拟现实和增强现实等技术参与的互联网。但元宇宙的发展,不可能脱离科技发展规律,要满足真实的人类需求。
NFT当前存在很多争议性问题
第一财经:今年很多千奇百怪的NFT以天价成交,NFT的本质是什么?动辄天价的NFT交易是炒作吗?
邹传伟:在人类社会的数字化大迁徙中,信息世界的商品与服务的价值和重要性将越来越高,但与物理世界有很大差异。信息世界的价值形态将非常多样化,包括货币、资产、身份、权限和社会关系等。一般来说,信息世界的产品很容易复制,没有折旧或损耗。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保证稀缺性,怎么确权,怎么交易流转,这里面有产权经济学、交易机制设计和市场组织形态等方面的很多新问题。我们今天建设数据要素市场,实际上已经遇到了这些问题。一些人认为NFT(Non-Fungible Token,非同质化代币)将发挥重要作用,但这里面有很多争议性的问题。
NFT本质上是用区块链里面的不可复制、历史记录不可篡改的数字凭证来代表数字资产或实物资产,用数字凭证的流转来代表资产的交易。这本质上是一套新的资产登记和交易结算机制。央行数字货币和稳定币也是类似逻辑,只不过货币是同质化的,图片和收藏品是非同质化的,同质化资产和非同质化资产适用不一样的数字凭证。央行数字货币和稳定币中,数字凭证的法律地位、产权含义和价值内涵是非常清晰的,有一系列法律法规和监管措施来保障。很多基于NFT的数字藏品,尽管不可复制,但产权很不清楚,不一定构成数字资产或实物资产的数字所有权证书。
从资产定价看,NFT的二级市场价格有三类驱动因素:第一,底层数字资产或实物资产的价值,但如刚才所说的,很多时候产权并不清楚;第二,NFT的流动性和交易效率与传统的藏品不一样,会有一定的流动性溢价;第三,投机驱动,一些人买入后希望将来能以更高价格卖出,特别是量化宽松和监管宽松的情况下。这本质上是把NFT当成虚拟货币在炒。如果了解一下NFT二级市场的参与者,不难对价格形成机制做出客观判断。
NFT市场让我想起韩非子讲的买椟还珠的故事。一个楚国人把珠子放在木盒子里,去了郑国。一个郑国人付钱后,觉得木盒子更好,就把珠子给退了。这个郑国人被嘲笑了两千多年。假设这个郑国人穿越到现在,就会说:这个稀缺的木盒子曾经装过珠子,可以卖个高价。现在很多NFT,就是数字化的木盒子。
合规的e-money只是一种支付工具,不会突破中央银行的管理而创造出私人货币
第一财经:这两年,央行数字人民币在各地各种场景中火热测试,最近中国香港、新加坡和日本也相继发布了数字货币方案,你如何看数字货币的发展前景?今年,你和徐忠共同出版的《金融科技:前沿与趋势》中专章论述了央行数字货币,当前央行数字货币有哪些前沿的创新空间?
邹传伟:当前,数字人民币发展情况良好,已经具有很好的网络效应。央行数字货币有三个比较前沿的问题:一是,身份管理与隐私保护。数字人民币在全球最早提出可控匿名原则。从国际上的讨论和国外研究实践看,可控匿名将是普遍遵循的原则,一方面要向老百姓提供类似现金的匿名支付功能,另一方面要防止像现金那样造成洗钱、逃税等问题。数字人民币以广义账户体系为基础,与银行账户松耦合,兼具账户和价值特征,能支持灵活、分等级的身份管理机制,以及多层次的隐私保护机制。这个设计在国际上是有先进性的。但也要看到,这方面有很多创新空间。比如,香港金管局在10月关于数字港币的技术白皮书中提出了香港的解决方案。隐私保护方面的另一个重要方面,涉及中央银行和市场机构之间的分工关系。比如,用户的哪些信息存在中央银行,哪些存放在市场机构。
第二是,应用推广中的公私合作安排。日本、新加坡和中国香港的数字货币方案都为商业银行、支付服务商和其他市场机构提供了较多的商业空间,以此激励它们推广数字货币应用。而这些商业空间,在很大程度上来自对e-money的使用,比如基于央行数字货币的e-money。早在2001年,国际清算银行(BIS)就发表过关于e-money的调研报告。e-money的核心特征是,用户可以按面值赎回成预先的充值。在移动支付时代,e-money的地位非常突出,包括我国的支付宝和微信支付、印度的Paytm、肯尼亚的M-Pesa,以及稳定币。在零售型央行数字货币的应用推广中,要充分发挥e-money的作用。
我们要认识到,合规的e-money只是一种支付工具,而非货币工具,不会突破中央银行的管理而创造出私人货币。
第三是,跨境支付中的路径选择。零售型央行数字货币可以用在跨境支付中,但受制于M0(流通中的现金)定位的限制。批发型央行数字货币在跨境支付中的应用前景更大,更能支持大额交易,更不会影响其他国家的货币主权,或者造成货币替代问题,可以在保留代理银行模式的情况下,显著提高跨境支付效率。这方面的核心机制是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国际清算银行今年启动了两个试点项目,中国参与了其中的一个。围绕“批发型央行数字货币+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可能出现新的国际金融基础设施和治理机制,非常值得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