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香蕉卖12万美元,卡特兰是“骗子”还是艺术家?
一根长了黑色斑点的香蕉,被灰色胶带粘在墙上,卖出12万美元。
“创作”这件作品时,意大利艺术家莫瑞吉奥·卡特兰(Maurizio Cattelan)不过是随手在杂货店买了香蕉与胶带,在画廊展台的墙上一贴,取名《喜剧演员》,就被美国迈阿密巴塞尔艺术博览会上的两位买家以12万美元分别买走。
这根具有讽刺意味的香蕉,成了2019年轰动艺术圈的事件,让媒体围绕“到底什么是艺术”开启热烈讨论。这件作品也注定会成为21世纪当代艺术绕不开的话题。
如今,香蕉与胶带出现在北京UCCA的“莫瑞吉奥·卡特兰:最后的审判”展览海报上——11月20日至明年2月20日,卡特兰在中国的首次个展不仅带来了这件作品,也将邀请观众对他的艺术进行“审判”。
“各位观众将拥有对卡特兰作品的裁决权,可以自行决定,将他送上天堂还是打入地狱,将他归类为假艺术家还是伟大艺术家。”展览策划人弗朗切斯科·博纳米与卡特兰是相识30多年的朋友,他不无调侃地说,卡特兰有很多费劲心力、发人深省的作品,但谁也没想到,最出名的作品竟然是一根香蕉。他相信,这根香蕉将与艺术家杜尚100多年前那件用小便池创作的作品《泉》一样,留在艺术史上。
《喜剧演员》并非展览的核心,它仅是这场个展的一条线索。在UCCA大展厅内,松散地呈现着艺术家30多年的创作,包括了装置、雕塑和行为表演在内的29件代表作。
“卡特兰的所有作品都像走在一条看不见的钢索上,行走在玩笑与生存、生与死、沉与浮之间,我想这个展览带给观众的,将远超他们的期待。”博纳米说。
隐藏在作品背后的“恶作剧者”
当你走进展厅,就像来到一个人头攒动的景点。大头玩偶毕加索在展厅里走来走去,跟人们打招呼、合影。
这件名为《无题》的行为表演作品,是艺术家对商业化的全球艺术生产体系的嘲讽。
1998年,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邀请卡特兰做一个项目,这家博物馆收藏了很多毕加索作品。于是,卡特兰想做一个吉祥物般的毕加索。当人们进入严肃的博物馆,像是走进迪士尼乐园一样,见到真人大小的吉祥物毕加索。《无题》想揭示一个事实:所有的一切,包括艺术,最终都有可能沦为单纯的娱乐。
嘲讽与戏谑、意外与隐喻,是卡特兰作品中常见的张力。看到他的作品,人们总会感觉不合逻辑的突兀,在真实和荒诞之间受到冲击,有时会心一笑,有时会感受到冒犯。
卡特兰把自己也当成嘲弄的对象。在一整面墙上,有200个拳头大小的彩绘“卡特兰”面孔,它们密密麻麻铺成雕塑装置作品《迷你的我》,这是艺术家第一次用自己的形象来创作,暗喻每一个人都是由成千上万个身份组合而成。
展厅里,有着标志性大鼻子的“卡特兰”无处不在。他有时候出现在墙头,俯瞰着观众;有时从你脚边的地道口探出头来;有时蜷缩着躺在地上;有时又一分为二,两个身着西装的“卡特兰”躺在床上。
“他经常在作品中采用自己的形象,也经常在时尚杂志中出现,但他又是一个从来不在公开场合发表演讲的人,他很害怕出现在这样的场合。”UCCA策展团队负责人刘楷韵说,卡特兰善于把自己的形象融入作品,也会把艰深难懂的艺术经典和流行文化符号结合在一起,形成强烈的矛盾或者和谐。
博纳米把这些称为“自画像式”的作品,“卡特兰把自己作为面具,打造为一个可辨识的符号。在艺术生涯的早期,他就刻意地隐藏自己。”博纳米回忆,从不接受出镜采访的卡特兰,曾经让不同的策展人来充当自己,人们甚至怀疑,卡特兰这个人是否真实存在。
隐藏在作品背后的卡特兰,肆无忌惮地用艺术之名来做各种恶作剧。
在他首次获得国际关注的作品《第九小时》中,他与法国雕塑家丹尼尔·德鲁特合作完成一个真人大小的蜡像雕塑作品,教皇约翰·保罗二世穿着全套法衣,手握权杖,被一块巨大的陨石击倒在地,周围是一堆碎玻璃渣,作品逼真得就像是真实发生的一幕。《第九小时》于2000年在华沙展出时引发争议,画廊主管被迫辞职。
另一件有名的作品《Him》,则是1米高的希特勒雕塑。观众看背影,以为是一个孩子跪在那里,只有走到雕塑正面才能看到,那是被缩小了的希特勒。
无论是米兰商业广场上巨大的中指雕塑,还是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里的18K金马桶,卡特兰的作品总是带来强烈的荒诞感。他用完全不同的创作方式,不限材质地挑战传统艺术。
UCCA的展览上,有一件卡特兰今年的新作《No》,西装革履的男人头上罩着一个纸袋,跪在地上。这是艺术家对当下虚拟现实技术的表达——当人们戴上一个头盔就能进入另一个虚拟现实的新世界,那套上一个纸袋呢?
2021年,在米兰倍耐力Hangar Bicocca基金会的个展中,卡特兰推出了全新力作《盲》,被飞机轮廓穿透的巨大黑色石柱成为20年前“9·11”恐怖袭击的纪念碑塔。
“骗子”还是艺术家
没有接受过专业艺术教育的卡特兰,何以成为国际瞩目的艺术家?这或许要从他的经历说起。
1960年,卡特兰出生于意大利帕多瓦一个贫穷的家庭。父亲是卡车司机,母亲是清洁工,他高中就开始打工赚钱补贴家用。在从事艺术之前,他做过无数体力工作,厨师、园丁、木匠、护士,甚至在太平间做了很久的丧葬员。他也做过杂志出版和家具设计,可以说,卡特兰通往艺术家之路依靠的是自我教育,这使得他完全有别于学院派的艺术家们。
博纳米至今还记得初见卡特兰的情景,那是在上世纪90年代早期,两个年轻人都是混迹在纽约艺术圈的边缘人物,“我们都在艺术界挣扎求生,当时我是年轻失意的艺术家、评论家、梦想成为策展人,而他是白手起家的艺术家。我们常在纽约东村一带游荡,手头并不宽裕,踌躇满志,满腔热血。”
他描述两个人的关系既亲密又敌对,博纳米在意大利报纸上发表对卡特兰的恶评,“但有时也会不吝称赞之词,我们之间的关系近乎感性,是爱人,也是仇人。我们总是互相交换意见,我试图帮助他构建世界观。卡特兰则总能给我惊喜,总是以新的视角看待现实,以新的方式展开艺术实践。”
1993年,博纳米邀请卡特兰参加威尼斯双年展,尽管意识到艺术家肯定会闯祸,但他依然没料到,卡特兰会把组委会提供给他的展位卖给一家香水公司,“他让香水公司在威尼斯双年展上测试并展示他们的新产品,然后把这个作品命名为《工作是件苦差事》。”时隔28年,《工作是件苦差事》全新版本也来到了UCCA。
2011年,卡特兰在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举办个展,将所有作品悬挂在天花板上,宣布展览结束后退休。2016年,他又因“不工作我更难受”而复出,复出之作就是那件名为《美国》的18K金马桶,放在古根海姆博物馆卫生间内任观众使用了一年。2019年,这件作品在牛津郡布伦海姆宫的个展开幕当晚,被不明身份的窃贼盗走。
“对卡特兰来说,工作总是一个矛盾。他的工作是每周7天,每天24小时,总在不停思考他自己及其他艺术家的作品,还有如何过上体面的生活,成为受认可的艺术家。但他不愿把工作当成职业,他自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体。”博纳米说。
“死亡”从来都是卡特兰创作中的重要主题。UCCA展厅里被挖开一个大坑,这是根据艺术家身高而挖的墓地。在另一件新作品里,他将自己的形象做成墓葬雕塑躺在地上,身旁躺着忠诚的狗。
在一系列动物标本创作的作品中,《哔嘀哔嘟哔嘀咘》(1996)以一只松鼠的自杀现场,引发观众重新思考死亡与无常。《无题》(2007)中,一匹高大强悍的马威风扫地,被作为反英雄的战利品,难堪地困在美术馆的墙上。
博纳米认为,人们对卡特兰的争议在于,他到底是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他是一位艺术家、沟通者、挑衅者,同时也爱好恶作剧,但他持续关注与个体息息相关的话题。他不在意探讨性别、种族、国籍,而是结合其复杂性,以他的恐惧、快乐、欲望、失败以及成功,去关注每一个个体。”博纳米说。
这个惯于在艺术世界里做各种“恶作剧”的人,以一根香蕉就收获了很多艺术家穷尽一生都难以获得的大众知名度,《纽约时报》调侃他为“半退休的意大利骗子”。
卡特兰到底是“骗子”还是艺术家?博纳米带有私心地投上了“伟大的艺术家”一票,“但观众有自己的选择权,这也正是艺术和卡特兰作品的美妙之处。”
(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