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盖茨比》伟大,但电影版陈腔滥调

无意间读到洁尘一篇谈盖茨比的专栏。文章的重点之一是引用村上春树的说法来介绍《了不起的盖茨比》及菲茨杰拉德的生活,这算是讨巧吧,其实是蛮偷懒的专栏写法,东拼西凑的书上扒来的八卦用“文笔”捏一捏,就算写好了。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村上对菲茨杰拉德的文青式理解,并不能抓住他的关键之处,洁尘对此显然没想法。或者不如说,脱开了村上式的理解,洁尘自己是找不到任何对于盖茨比的切入点的。

哦,这话说得有些太满了,其实洁尘还是有一点自己的角度的,那就是从菲茨杰拉德的感情经历上去找盖茨比的对应物,但这角度还不如村上对“爵士时代”的五迷三道呢。

任何看不出在作者菲茨杰拉德、讲述者尼克以及主人公盖茨比之间,因角度错开但又有所重叠而形成的有趣张力的读者,请允许我鄙视她/他一下下。

让我最直接怀疑洁尘欣赏品位的,就是“好电影”的评价。口味大相径庭当然是很正常的事,反过来说,我贬低与我口味南辕北辙的人也很正当。对我来说,那就是一部烂片。

当然,你完全有理由被绚丽奢华的3D影像所眩惑,并被一个“死了都要爱”的故事所打动。有人就是喜欢表现奢侈场面和生死爱情的电影,这我没意见,就像每部迈克尔·贝和罗兰·埃默利希的无脑动作大片我都傻呵呵地一定去电影院贡献票房。但你说你作为菲茨杰拉德的忠实读者对这个版本的改编很满意,那你对原著到底有多少理解,我就要大大地打个问号了。

巴兹版电影的问题,表面是影像表现上对原著太过亦步亦趋,不敢对菲茨杰拉德的大作动手脚,也就彻底丢掉了《罗密欧与朱丽叶》中那些放肆的神来之笔;然而问题的深处却在于,巴兹完全没有能力(或许是没有这份心思)去领会菲茨杰拉德的各种伏笔与暗涌,比如,盖茨比让人叹为观止的“乐观”根本是建立在彻底的绝望之上的。

那些极尽渲染的华丽场景,本来应该像鲜花和绿茵层层覆盖在一个坟墓上面,以便你跟随盖茨比靠着强硬的意志维系着的爱情幻象步步向前,却在终点前轰然倒下;这巨大雕像的崩塌粉碎了所有世俗的(关于金钱、地位、权力、爱情,总之,关于美好生活的)想象,让底下的墓穴猛然敞开于光天化日下。菲茨杰拉德极尽铺张之能事,要的就是这对比效果。那是他惯用的手法,在《了不起的盖茨比》里,是“发觉一朵玫瑰花是多么丑恶的东西,阳光照在刚刚露头的小草上又是多么残酷”;而在《夜色温柔》中,则是“从梦中醒来,夜色这么温柔,但这里没有一丝光明……”

盖茨比不是死于爱情的虚幻,甚至不是死于所谓美式资本主义的罪恶,而是死于很多年前,死于那时候就成为他的顽疾的心碎与绝望,只不过(来自底层的)他靠着提一口真气,把所有这些东西暂时压到了胸腔里,地面下,在那里等待一次彻底致命的发作。与其说他在追求爱情,不如说他在报复社会——以一种死死纠缠爱情的方式。

更具体地说,就是将所有社会承认与追求的价值加倍放大地展示出来,然后以爱情的名义横扫它们。但爱情本身也只是那些价值之一种,所以这种颠覆必然殃及自身。盖茨比对此心知肚明,但义无反顾。

盖茨比为什么“了不起”?因为他有着真正宏大的美国梦,并且为此不择手段。但梦想越大,绝望越深。他像一个旁观者那样看着自己实现美国梦的过程,并且勇敢地给予它一钱不值的评判。

爱情确实曾经是他追寻这一梦想的动力,但他早已知晓它的虚幻。很多人自以为深刻地把黛西看作是盖茨比“对生活所有美好梦幻的化身”,那真是小看了他。“黛西远不如他的梦想”,“她的声音里都充满了金钱”——盖茨比是完全清楚黛西之轻浮与虚伪的,之所以还硬挺着让自己和别人都相信爱情的存在与坚不可摧,只不过是为了用它来摧毁美国梦中其他更加不堪的东西(试图以谁都不相信的爱情的名义拆散黛西与汤姆的“美满家庭”,就是最贴切的隐喻)。其他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爱情的幻象也就到头了。实际上,威尔逊不杀他,也会有其他人来杀他,或者他自己杀死自己(请注意,威尔逊是为了与其老婆之间根本不存在的“爱情”而找盖茨比“复仇”的,这其实是盖茨比自己更大规模的用不存在的爱情来报复社会的投射而已,所以盖茨比死于威尔逊之手,看似意外,实是必须)。

总之,盖茨比一手制造了最大的幻象,然后亲自驱散它——因而也就驱散了每个人的迷梦(当然他们不会承认,并且迅即转身去寻找别的替代物)。所以他该死,所以他伟大。

菲茨杰拉德的卓异之处在于,他同时在两条战线上不动声色地颠覆所有社会承认并强调的价值。一条是直接的,即金钱本身——通过对奢靡与挥霍的极端展示,立刻揭示出种种价值掩饰、包装、美化之下的社会关系的可怕面孔;一条是迂回的,即爱情——当那无可替代的、最美好的、被奉为人生之最后明灯的东西,也不得不翻开其不堪入目的底牌,还有什么可以拯救我们?

而在巴兹版里,绝望不见踪影,盖茨比反倒成了个爱情斗士,只不过运气不大好,在目标就要达成前偶然死于非命。恐怕大多数没耐性的读者从小说中读到的都只是这点渣渣。

我曾是巴兹的影迷,热爱《罗密欧与朱丽叶》夸张的颠覆性,《红磨坊》也还不赖,但从《澳洲乱世情》就可以看出他的创造力出现了致命下降。《了不起的盖茨比》彻头彻尾就是一部匠气之作,这倒和洁尘的文章有得一比,也就难怪她会觉得是“好电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