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牌种子”流毒:“孬种”加剧农民弃种,商家也称受伤害

“老板,现在有啥好麦种?”10月18日下午,在湖北省襄阳市襄州区的一个种子市场,几个当地农民走进其中一家种子销售门店,并把目光锁定在一款名为“西农979”的小麦种子上。

店老板却将这些人引到了“西农979”旁边另一款名为“豫农98”的麦种面前,见几位顾客略有疑虑,他便极力推销,“这是今年刚上的新麦种,更抗病,更高产。”

相对于“西农979”,被店老板极力推荐的“豫农98”,每斤要贵两毛钱,但这些农民抱着对未来小麦高产的期许,选择了单价更贵的麦种。“行,就这个(豫农98)吧,来400斤。”其中一个农民最终拍板了。

以上不过是种子市场里一个普通的场景,但这些农民不知道的是,“豫农98”不仅不是一个新品种,而且里面装的就是上市15年之久的“西农979”。这种偷梁换柱的手法在行业内被称为“套牌”,而售卖“套牌种子”的远不止这一家店。

早在今年4月,第一财经1℃就曾以《乱象!一份种子上百个套牌,中国种业翻身仗要先过这一关》为题,详细报道了种子被“套牌”后,可能给种业带来的严重危害,包括种业的育种能力严重不足、大量种业资源被内耗浪费等。

种子“套牌”的行为不是今年才出现的,它对种业、农民、农业的伤害已十分明显。在国家粮食安全战略之下,“套牌种子”伤农的流毒亟待清除。

不求高产,但求稳定

循着“豫农98”包装袋上的地址,第一财经1℃记者找到了厂家。

这是一家位于河南的种子生产厂家,每年向周边地区销售小麦、玉米等种子近千万斤。该厂家负责人赵锦堂说,今年的小麦种子,他已经卖出了200万斤。

赵锦堂直言,“豫农98”包装袋里的种子,确实不是新品种,而是“西农979”。他还向第一财经1℃记者透露,整个豫南、鄂北市场,虽然小麦品种有上百个,但实际装的有一半以上都是“西农979”。

“西农979”是由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小麦育种研究室于1997年培育而成的一个小麦品种,2005年8月,该品种分别通过国家和陕西省品种审定后,开始上市销售。

此后,“西农979”便因稳产、整体抗病性好、能较好地适应恶劣天气等优势,受到皖西南、豫西南和鄂西北等地农民的肯定。也正因此,在极端天气频发、多发的鄂西北,选择避险求稳的种子经销商们,也把它作为当家品种推广。

公开资料显示,“豫农98”是由河南农业大学与河南南海种子有限公司共同选育的一个小麦品种,于2015年通过河南省品种审定。此后,“豫农98”被多次有偿“授权”给河南省内一些种子公司繁育、销售。上面提到的赵锦堂的公司,便是其中之一。

最初,赵锦堂也想用心经营“豫农98”,他向育种人购买了繁材进行种子生产,但在实际推广中,这个品种的实际表现却引发了农民不满,进而损坏了他们公司下游经销商的名誉,导致经销商迁怒于他。

“因为推广‘豫农98’,我的经销商快被我得罪完了。”赵锦堂说。

“豫农98”推广失败之后,赵锦堂不敢再继续从育种人处购买繁材,而已经支付的品种使用费无法要回。为了挽回损失,他也开始向一些同行“看齐”,即套牌“西农979”,他把市场上相对稳产的“西农979”种子装进了“豫农98”的袋子里,而后销售到鄂西北地区。

不只是“豫农98”,赵锦堂厂里还有其他多种不同品牌的包装,但他称“套牌”有时是被经销商“逼”出来的。

“其实,你(在市场上)看到的很多品种包装,我给经销商的种子批发价都是一样的。”赵锦堂说,这些包装袋里都是“西农979”,但一些“忽悠”能力强的经销商,会主动要求更换新包装,然后他们再以“新品种”的名义,高价卖给不知情的农民。

至于不断更换包装名字的原因,赵锦堂给出了进一步解释:真正意义上的好品种太少,而且诸如“百农207”“西农979”以及“郑麦9023”等市场表现好的成熟品种,在品种保护期内都被授权给了少数几个种子厂公司繁育、销售,其他公司无权经营,它们享有市场独占权,为了维护市场秩序,保证自己的销售利润,每年它们都会派出很多种子打假人员,到市场上搜集证据,一旦发现被“套牌”,就会发起知识产权诉讼,要求赔偿损失。为了不被“盯上”,诸如赵锦堂这样的“套牌”厂家想出的对策就是,频繁更换包装,甚至还会“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套牌种子”就这样被赵锦堂和他的经销商们推往了不同的市场,而像他们这样的厂商并不少。

“你到各地的种子市场上转一转,流通的种子品牌有上百个,但里面80%甚至更多都是‘套牌种子’。”从2004年就开始在农资行业摸爬滚打的业内人士宋全刚说。

因何套牌

湖北荆州小北门农资市场是全国首批30家农业部定点农资市场之一,也是湖北省唯一一家原农业部定点的农资市场。整个市场内,售卖各种种子的门店有上百家,这里连接着鄂西地区的小麦主产区。

“郑麦9023”“西农979”“资麦1号”“铁杆吨麦王98-66”“航天双抗吨麦王-国审豫农949”“矮杆吨麦王-豫农035”以及“西农2208”“洛麦40”“漯麦9908”“郑麦9023-198”“双抗千斤王”“9029”等几十个品种,被不同门店摆放在显眼位置。

来自荆州市下辖江陵县的一名农村妇女,已经在市场转悠了一个上午,她向第一财经1℃记者表达了自己的困惑:商家都说自己卖的麦种能抗病、能高产,可为啥价格却相差好多,有卖1.9元/斤的,也有卖2.5元/斤的,麦种太多,都不知道该选哪个。

旁边的宋全刚给她“支招”:“实在不知道选哪个,就选最便宜的那个。”“如果里面装的都是(西农)979,那何必去当冤大头,买最贵的那个。”

宋全刚说,十多年来,自己一直关注农资市场,小北门农资市场是他重点关注的种子市场之一,因为它连接着鄂西地区的小麦主产区。“这些种子市场的乱象,其实就是当下鄂豫皖乃至周边一些市场的现状。你说,现在乱七八糟的品种这么多,让农民怎么选?”

宋全刚在接受第一财经1℃记者采访时说,2005年至今,由国家品种审定委员会及豫、陕、鄂、皖、苏、川等省审定的认为适合在鄂西北及周边地区种植的小麦品种有上百个之多,但真正适合在当地推广的寥寥无几。造成此种尴尬的原因,跟目前仍在实施的品种审定制度有关。

资料显示,20世纪80年代,伴随着种业对民营企业开放,上级主管部门为了保障农业生产用种安全,开始在全国推行品种审定制度,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此举竟导致意想不到的结果——种业数据造假、贿赂专家等违法乱象。

宋全刚说,这些混乱导致的最终结果就是,很多不该被审定通过的品种最终通过了审定,获得了合法的牌照,但种业是特殊行业,一旦出事,就可能造成大面积农作物减产、绝收。因此,即便一些种子在品种审定时被认定为“适合推广”,那些获得该品种授权的企业对此心知肚明,不敢把这些种子卖到市场上,而是会主动选择“借船出海”,即到市场上去“偷”一些稳定性强、抗病性好、产量过得去的品种繁殖、培育,经营“套牌种子”。

最终,一些得以审定通过却在实际推广中表现不好的品种,为了防止在生产、种植中出现事故,进而引发农民不满,于是商家往往选择一些稳定性较好的品种进行“套牌”。

比如,十多年来一直表现稳定的“西农979”,虽然并不高产(亩产约八九百斤),但在面对极端天气、病虫害时,依然能保持稳定的产量,这也契合了种子卖家“求稳、不出事”的心态。就这样,大量“西农979”被装进非“西农979”的包装进行销售,成为被“套牌”最多的品种。在《种子法》里,“套牌种子”被明确定性为假种子。

宋全刚介绍,最早的假种子,多是以粮食或杂交二代种子等非种子冒充种子,但这种做法很容易给农民造成损失,引发群体性事件,而且存在被追究刑事责任的风险,很多公司、经销商已经不大敢这么做。

那为何厂商要冒着法律风险去做“套牌种子”?

“我也想卖真正的种子,你看我手里的这几个品种,哪个不是我花钱买的?”赵锦堂打开手机,指着一张经由河南农业大学某教授出具的“种子独占销售协议”说,为了这张纸,他花了好几十万元,结果这个花高价换来的品种,市场表现却让他栽了跟头。

“花钱买不到好品种。”赵锦堂一声长叹,这些年,他每年都花几十万乃至上百万购买一些新品种的经营权,结果每次都大失所望。“你说,我们每年都审定那么多品种,可为啥一到市场上,一碰上恶劣天气、病虫害,就被打回原形呢?”

在赵锦堂看来,他自己也是“受害者”。

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这个品种已经于2020年过了15年的“保护期”,这直接导致这个品种被大量厂家、经销商伪装成上百个品种,贴上更高价的牌。

整治与隐忧

无处不在的“套牌”,也引起了一些监管部门的重视。

2021年7月,农业农村部会同有关部门启动为期半年的保护种业知识产权专项整治行动。最新数据显示,目前,农业农村部已经查办种业违法案件4000余起,并在浙江、新疆、内蒙古、甘肃等地破获一批套牌侵权违法案件,抓获一批犯罪嫌疑人。

10月18日下午,在襄阳市襄州区农业执法大队,一位副大队长在电话中告诉第一财经1℃记者,眼下,襄阳市农业部门正在抽调全市农业执法部门人员对全市范围内的农资市场进行检查。而此时,襄阳市大部分区域的小麦种子销售已经接近尾声。

“这是个公开的秘密,也确实不只我们这个地方存在这个情况。”听完记者描述小北门市场里随处可见“套牌种子”后,10月18日下午,荆州市农业综合执法支队一位官员说:原则上,不合法的品种是不准卖的,但“你说的这个‘套牌’的种子,他们基本上都有手续,至于说里面装的什么东西,我(不检测)也不知道”。

面对市场上各种假种子泛滥的现状,宋全刚同样忧心忡忡。“当前最最突出的任务,是必须把基因的真实性鉴定做了,如果不做,这市场上乱七八糟的品种100多个,农民真是没法选。”他对上述这位荆州官员说,针对种子的DNA真实性检测,是杜绝假种子的根本路径。

这位官员也承认,应该对种子做真实性鉴定,即检测种子的DNA,与审定时提交给农业部备案样品的DNA进行比对,以此发现问题种子。

“种子真实性鉴定这一块,以前我们是搞过的,最后不了了之。”这位来自荆州市农业执法部门的工作人员说,原因之一是,涉及的种子种类太多、检测经费不够用甚至根本没有,上级部门对此也不积极;原因之二则是,一些被检测种子的样本,需要到上级农业部门去查找,手续太繁琐。而且,即便最终你认定一个种子是“套牌”,移送到了公安部门却很可能立不了案,因为“公安局可能会说,你这没有造成危害(后果)”。

当劣币驱逐良币,整个行业都在深受伤害。充斥市场的各种“套牌种子”无法根除,当地农民也逐渐开始用脚投票了。

荆州、荆门地区一直是湖北省的小麦主产区,但今年,由于当地产出的小麦质量不好,价格一度暴跌至每斤0.5元左右,再加上小麦的大面积减产、减收,一些农民甚至萌生了不再种植小麦的念头。

来自鄂西区域的多位农民告诉记者,今年,他们不打算再种植小麦了。“一亩地小麦低的亩产才三四百块钱,一亩地油菜籽亩产却有900多块钱。”其中一位农民说。

由于买不到好种子,加上不利天气增多,农民种植小麦的收益连年下降,最终导致他们的积极性越发降低。越来越多的农民表示,自己是不会选择加大对小麦种植的投入的。甚至,一些农民干脆选择不再购买种子,而是自己种植留种,至于产量,“够自家人吃就行”。这些情况都导致,近年鄂豫皖不少区域的小麦种子销量,不断呈现出下降趋势。

与此同时,作为全球最大的小麦消费国,中国的小麦进口量已经连续多年激增。

海关总署数据显示,2019年,中国全年累计进口小麦349万吨,到了2020年,全年进口小麦总量却高达838万吨,较2019年增长140.2%,进口量仅次于大豆、玉米。

这种趋势一直延续到了2021年。今年一季度,中国小麦进口量292.5万吨,同比增长131.2%。整个上半年,中国的小麦进口数量已经高达537万吨。

现在,宋全刚担心的是,那几个襄阳农民在发现购买的“豫农98”并不高产、不能给自己带来较高收益后,会不会成为新的“弃种者”。

(文中赵锦堂、宋全刚为化名)